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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一)
远处黄浦江上的钟声夹杂着所有的潮湿和阴冷漂漂荡荡,像个断线的纸鸱(即风筝)悠悠地飘进方鸿渐的耳朵里,外面乍看上去像是飘着雾,尽管睡眼惺忪,方鸿渐知道,外面又下了微雨。
摔断的梳子和散乱的家什还原封不动地呆在老地方,正如方鸿渐的心境。一夜如死的睡,并不能让人真的死去,而没有噩梦的睡,也不能让人有一个得救的醒。冬至已过,竟还有这阴雨的天气,方鸿渐浑身起了一层疙瘩,冷意如电流一般从脚心直窜上头顶。这倒也使他清醒了许多,只是觉得四肢无力,仿佛刚刚扛着行李走了很远的路。尽管眼屎还没有抹去,像是酒保的幌子,既碍眼又碍事,但既然已经没了工作,也就无需搞一副干净的嘴脸示人,不妨让它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多呆一会。那只祖传的老钟当当地敲了两声,嘶哑而浑浊,宛如第一次讨饭的人的含混不清的口齿。
孙柔嘉一走,这间屋子就更没了烟火气,特别是没了平素爱在门外把两只尖耳朵钻透门板的那位李老太太,这里该成了圣地了,可惜方鸿渐不是圣人,毕竟他那个大头颅里还离不开许许多多的凡尘俗事。
首先是那个不争气的胃毫无廉耻地咕噜个不停,仿佛一个没有舌头的人偏要喋喋不休。这也怪不得它,原本属于它的那些食物,此时早已被陆太太的胃消化殆尽。受此冷落,就是一个涵养得无以复加的人,也难保不有几句牢骚。倒是方鸿渐身下的这张大铁床一如既往地平静,空空荡荡地载着方鸿渐,在这虚空中一动不动。天花板陡然地低矮了下来,此刻几乎要径直压到方鸿渐的胃上。房间里有一种陈腐的气味,是饥饿所赋予的特有的嗅觉的敏感才能发现的。这气味来自陆太太送给的那些家具,不由得让方鸿渐联想起从法国学来法兰西最精熟的国粹的沈太太身上所飘出的恶香。
“鲍鱼之肆!”(注:卖咸鱼的店,用以比喻坏人成堆的地方。)
方鸿渐暗骂。骂着骂着,突然想起自己还穿着西装裤和袜子躺在床上,又不禁为自己昨晚的背运相而自嘲。人的心境往往如此,如果从一个点上去把它仔细琢磨,研透磨熟,最终只会感到前途黑暗一片,可说伸手不见五指,最后以自杀一死而了却残生,以了结这挣不破的逆运,西洋诗人多患此病。
中国诗人则大不然,中国诗人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绝唱,真是深得真谛。方鸿渐虽不是诗人,写不出“柳暗”之类的真理,但毕竟脱不了中国的血统,“看开点儿”之类的教诲也并未比诗人少听,只恨自己转了几年西洋,竟染上了“钻牛角尖”这种坏毛病。不过退一步的妙处方鸿渐还是懂得的,所谓人生,乃是无迹可求的东西,“青山”与“柴”的关系,正是人生最好的注脚。当糊涂处则不妨糊涂,如此,人也可以淡然如老钟,平静如铁床。
人类毕竟是人类,人需要各种修养,以示区别于动物、植物以至无生命的物质。骂一个人没有修养,简直无异于骂他不是人,甚至不是东西。人的修养包罗万象,譬若伦理,譬若道德,譬若艺术。人的一生中有两个小时想一个所爱的人,可一生中却会有两百个钟点去和所爱的人吵嘴。这也和人类的道德修养、艺术修养一样,是另一门不可或缺的修养。是修养就有高下之分,修养高的可从中获得无尽的乐趣,修养低的可能跟上海滩的那些股票投机商一样,搞不好也会血本无归,甚者还会高楼坠地,去领略一下那飘然欲仙的滋味,最后一头扎到暗无天日的地狱十八层里。
对于方鸿渐,尽管点金银行里的事搞不好,三闾大学的书也实在教不下去,但在吵嘴上还是略有天分而稍嫌不足的。与孙柔嘉这一段你来我往的日子,心血也着实没少耗,可彼此是否就此便一刀两断了呢?方鸿渐心里明白,尽管吵、尽管闹,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其实,人们既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幸福,又不像想象的那么不幸。倘如昨晚所想,真的一气之下去了重庆,倒是痛快,可谁又能担保重庆不是另一个较大的三闾大学呢?谁又能知道赵辛楣的那位夫人不是另一个更厉害的孙柔嘉呢?三十多岁的人做事毕竟不能与二十几岁的人雷同,正像半老女人脸皮上的脂粉,除了说明春心未死,剩下的就是让人作呕。方鸿渐觉得,他和孙柔嘉之间还没有仇视到必欲去之而后快的地步,至于爱情,他相信那只是年少无知的另一个名字。一个三十多岁的人谈论爱情,不再有年少无知的可爱,却只有老葱装嫩的可憎。
这四个多月来,不知是由于空间上的距离,还是孙柔嘉那些坏话的作用,方鸿渐觉得自己和辛楣之间有些疏远。不过辛楣的信方鸿渐还是一直带在身上的,这是因为方鸿渐直到今天早晨之前还没有放弃去重庆再闯一闯的念头,另一方面,他为远方还有一位惦着自己生存与哀乐的老友而心存感激。在这阴冷的早晨,这是唯一还让自己感觉一丝温暖的东西。取出辛楣的信又读了一遍,发现这封简简单单的短信平实中却有一种催人泪下的力量,这让方鸿渐在孙柔嘉一气走掉之后总有些寂寥之意。
想起孙柔嘉与她那姑妈以及姑爹以及那唤作Bobby的洋种走狗,方鸿渐就仿佛到了《水浒》中遭强盗打闷棍的那一瞬间的感觉里,心跳自然加快了许多,只可惜自己不是水泊梁山上的好汉,当然也就不可能有梁山好汉的豪迈与洒脱。幼时读《水浒》,便总把自己想象成八十万禁军教头或玉麒麟卢俊义,手执一条提卢枪,胯下白鬃马,突入敌阵,砍瓜切菜一般,把敌人杀得流水落花。可是长大后居然一套拳脚也没学到,甚至连西门庆的花拳绣腿也不能比划两下,倒是把千年来落满灰尘长满绿癣的古书典籍吞到肚子里不少。可是这些东西如今居然奈何不得那姓陆的妇人,真让人惆怅。伦敦、巴黎、柏林也算去了一圈,可终究没能拿到些西洋的实用主义来。美国的克莱登就更不要提了,心念至此,方鸿渐脸上一片潮红,像女权运动领袖想到自己早年主动向陌生的和尚献身一样,感到难以启齿,恨不得将自己痛打一通。方鸿渐这时才体味到欧洲教会中那些苦修僧鞭笞自己,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的前因所在。
那陆家的门槛是高的,跨进去不容易跨出来恐怕就更难。方遯翁教给的“礼仪”及“不肯过江东”的气节,方鸿渐是很难抛掉的。刮破面皮算不得一件麻烦事,没有皮,大树也不会完全死掉。面皮有两种制法:自己刮破和给人刮破。最令方鸿渐难以忍受的,就是自己的面皮居然要被陆太太那种让人恶心的东西刮破。当时是,黑压压的敌人围拢过来,姓陆的女人擂鼓呐喊,李妈搭弓射箭,姓陆的男人笑里藏刀,唯有孙柔嘉镇定自若。看着这一场猴戏开场,方鸿渐就好比孟获遇见诸葛亮,七战七败,不单面皮溃不成军,里面的精神也要给当场擒了去羞辱一番。方鸿渐比孟获高明的地方就是败一绝不二战,看来这场官司是打不得的,不过方鸿渐也想,这一夜也许孙柔嘉也会有所改变,毕竟夫妻的缘分,姑妈姑爹之类是代替不了的,而且相遇于危难之际,又如辛楣所说是先度蜜月后结婚,总该不至于如此情断义绝,在旁边也兴高采烈地来上一刀。
这一夜孙柔嘉肯定彻夜未眠,泪流不止。孙柔嘉昨夜走的时候已经很晚,即使陆太太进门便大说坏话,也不至于负足五车,终究娇弱女人的心肠也像她们的身体,硬不到哪儿去。也许现在孙柔嘉正想着这个简陋的“寒舍”呢。想到孙柔嘉流了一夜的泪,方鸿渐心里不禁酸酸的。方鸿渐觉得今天第一件该做的事,就是马上把爱妻接回来,只是转念一想,这一切终究是想象,虽然想象是再美好不过的,可是在想象之外的那道鸿门宴却是万万咽不下去的。倘现在去陆家,更为难听的话她们非说不可,而他也非听不可,除非他扭头便走。还是让孙柔嘉继续流泪吧,不是有人说,泪水能冲刷所有一切吗,包括血迹在内。
能冲刷一切的东西除了眼泪,就是时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河水与眼泪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妨以时间来推移感情,时间越长,冲突越淡,仿佛不断稀释的茶。也许有一天孙柔嘉会轻轻扣响外面这扇大门,然后泪水和笑容会像响箭一起射向方鸿渐的怀里。
方鸿渐感到这完全是正确合理,符合逻辑的,完全可以在心理学教程这类书中加一条定理——方氏时间消移原理,弄好了也许还会被牛津或剑桥之类聘为心理学教授,到那时可就不是被国立三闾大学解聘的方鸿渐了。
可惜的是,方鸿渐在巴黎、伦敦读文学期间并未学过一门与心理学有关的知识,要知道每个心理学系的一年级学生都对这方氏原理烂熟于心,因为这是心理学最基础的常识,连几千年前的苏格拉底的老师都已把它整理成羊皮书了。
方鸿渐不懂,也不会去理会这些,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找到了似乎可以躲避眼前这道鬼门关的方法。他倚在铁床的栏杆之上,头被硌的有些发疼,但心里却美滋滋的。
窗外微雨挟着灰尘,朦朦一片,仿佛懒婆娘的烂棉絮一般,塞住了窗户,也塞住了方鸿渐的心口,他自己感觉喘息都很困难。
墙上的老钟“当当”敲了三下,方鸿渐仔细推敲,算出现在大约是8点钟,反正自己已经辞了职,而且老婆也走掉,没有什么人会来催你,可以在床上大享清福。只是目前的这种样子让老父亲见到,准会赠上几言,很难吃得消,让老母亲知道,伤心落泪的样子,方鸿渐更是难以抵挡。
尽管近年家道败落,但方遯翁仍不失绅士风度。钱财虽说少了,房子虽说狭了,但方老绅士的礼数却未见有丝毫更改。不管是先贤古圣整理成册的,还是以民间文学形式口头流传下来的,抑或是方遯翁自己实践摸索出来的,不管是《三字经》、《女儿经》、《烈妇传》、《忠杰大全》或是《宗法礼仪五百种新编》等等,方老绅士从来未敢有过丝毫轻视。
方鸿渐虽然对方遯翁那种没落乡绅的德行看不顺眼,并且心下早有怨言,表面上却不敢不把方遯翁放在眼里,尤其有孙柔嘉的不恭敬,方鸿渐更觉得有责任护着他。人老了便成了孩子,关怀理当多于责备,又不同于孩子,生活已成为即将落地的炸弹,结局却未必有炸弹那样响亮。所谓孝顺依从,其实不过是一块哄着幼儿不哭的糖,原本不值几个钱,不会因此而节衣缩食。尽管几个儿子皆无出息,让方遯翁叹息半宿,可他却自觉愈老愈有了风度。让他感到宽慰的是,儿女还算听话,自己教子也还有方,只可惜世道坏了,正经人少了,这也怪不得孩子们。方鸿渐很清楚,不接回孙柔嘉,方遯翁那一关便是过不去的。而要离婚,更是给糖尿病人吃糖,方遯翁肯定消受不起,倘若张扬出去,方遯翁那最后一点绅士风度可就丧失殆尽了。
结婚是最令人惊叹的一桩怪事,相爱的人往往不能结合,而无关痛痒的两个人却成了夫妻。看来手里拿着红线的那位月下老人也真老得可以,其眼力未必比老鼠好到哪儿去。抑或月老也是老小孩,存心开男男女女的玩笑,老不正经。
方鸿渐对婚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如黑暗中航行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条船,懵懵地,不知所从。
一个贤惠的妻子,她行为规矩,不作非分之想,是不应该像囚犯一样时时受到监督的。事实上,如果妻子是荡妇,再怎么守也是枉然,因为总不能用一个铁笼子如关狮子一样地关了妻子。中国古代的先贤们认为,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应该花力气守住自己的妻子。孙柔嘉去了,就等于方鸿渐自己没有守住,按古人的说法就缺乏做男人的资格。一个男人失了做男人的资格,还有比这更丢人的么?方鸿渐觉得,应该找个时机加以补救。
时机是成熟的,但勇气还缺乏。缺乏勇气是方鸿渐最致命的弱点,唐晓芙的离去已成前车之鉴,当时方鸿渐并未觉出勇气的重要,只是自认为命运对他的嘲弄过于无情。如今尽管有了已离去的妻室,但对唐晓芙,方鸿渐却仍不能忘怀,但这仅仅是在想到她的时候,实际上方鸿渐早就没了怀念旧情人的雅兴。偶尔想起她来,还是那张年轻活泼的脸,一切都没有改变。那脸上的内容,在孙柔嘉脸上是无论如何读不到的,哪怕只是个大意。
注:从今日始,每周六(日)推送长篇小说《围城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