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之后长篇连载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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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一)

黑乎乎的夜把所有的东西全吞噬掉了,方鸿渐简直分不清自己与黑夜有什么区别。远处几点亮光,像几点鬼火般的飘动。他感到不能忍受,忍受不了心脏在胸腔中的撞击和鼻息与夜雾的混合,他觉得自己像一团腐肉马上就要溶化、烂掉。

黑暗是压抑的,人格也是压抑的,方鸿渐走着走着,发现自己的双脚跟自己开了个莫大的玩笑:同一条路走了来,又走了去;同一个门进了去,又出了来。自己像一只苍蝇,远远地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走时的脚印还清晰可见。

人原来是一种转圈的动物。

自从在茶室早餐见到孙柔嘉,至今已经一年有半,方鸿渐从来没有感到两颗心是否真正地碰撞过,更不要提什么爱情的火花了。这几个月来,方鸿渐就如身陷在梦的泥沼之中,不知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幻。反正从陆家出来走过的这条路很长,自己艰难地在没有希望的路上挣扎,而且永远挣扎不出希望。没有希望的心灵是死的;而只有希望,没有挣扎的路又不属于此时的方鸿渐。幸亏前面一家小酒店还开着门,使得在心灵上徘徊的方鸿渐终于找到个去处。

方鸿渐于酒,是不在行的,可今天不一一样,也许酒后的感觉正是方鸿渐所求的,于是乎他便自斟自饮起来。中国人办喜事或千里遇故知,总是离不开酒的。可古人又说:一醉解千愁。可见酒确实是个好东西,它总是起到平稳心理的作用。办喜事它能加喜,愁事喝它自然更愁。喝着喝着,方鸿渐头越来越沉,眼前的酒杯越来越大,酒水荡漾,波涛汹涌,一只大鲸鱼带着一只小鲸鱼畅快地在其间游着,一只小船在拼命地划着,想要躲开这波涛间的所有危险与邪恶。

方鸿渐自小便受方遯翁的严格教育,忠厚持家他是懂的,孝敬父母,关怀子嗣他也是完全了解的。方鸿渐本来对未来儿孙满堂还是抱有些幻想的,只是孙柔嘉此时怀孕,对方鸿渐来说,简直无异是个圈套。这正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夜深了,外面冷风凄雨。小店要打烊了,方鸿渐已不知道这一切。他趴在桌上昏昏沉沉,朦朦睡去。店主走过,把他推醒,将他送出门外,或者说扔出门外。

喝醉酒的人往往都表现得像个胜利者,可实际上胜利的是酒,失败的是人。

雨丝借冷风之力像一丛细小的刀片划在方鸿渐的脸上,它划破了黑夜,也划破了意识。方鸿渐觉得自己只剩下个头颅在空中飘荡,无知的双脚划着圆圈把自己带向那个被称作“家”的方向。过了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路是一步一步捱过来了,可眼皮却渐渐地靠拢,脑子里也如天地未开时的混沌,越来越分不清路与脚的界限,最终他一头栽在家门口不远处的台阶上。

孙柔嘉又在嘤嘤地哭。当一个坏消息你有所猜测而最终被证实的时候,你的心情会是空落落的,就好像一个人走在薄冰上,明知自己要一脚踩空,心惊胆战,而结果真的是一脚踩空冰水没顶一样。所有的情感都揉合在一起,成了一套分不出味道的东西,这才叫可怕。

孙柔嘉知道自己要做母亲了,这一份从未体验过的感情架空在所有的失落之上,只能靠泪水的倾泄才能捱过这熬人的时光。姑父、姑妈相对无言,所有的或慷慨、或温存、或激奋、或委婉的言辞现在都无济于事,只有沉默才符合此时的心情。

方鸿渐要接回孙柔嘉,姑妈自然不会痛快放行。不过姑妈以为方鸿渐听到柔嘉怀孕的消息后会良心发现,痛改前非,但见他瞠目结舌的样子,便知朽木不可雕。仿佛鲁班弄斧却砍了自己的脚一般,也明了以后的情况会变得更加复杂,遂更加为柔嘉的未来担忧。不过姑妈此时想到了方遯翁老先生,这倒也是拴住方鸿渐的一条办法。尽管方家衰败,儿孙不肖,但自己的亲骨肉是不会舍弃的。然后以方遯翁出面训导自己的儿子,兴许情况会有所好转。

外面冷雨纷飞,里面孙柔嘉嘤泣不止,看来即将到来的又是个不眠之夜。在黑夜中痛苦往往比黑暗引起的痛苦还要痛苦。

方鸿渐醒来时已是明天,他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大铁床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望望四周,没有人。欲抬身起床,可是一阵天晕地眩,只得又躺倒。耳朵里嗡嗡的,仿佛日本飞机盘旋在头上扔炸弹。四肢酸疼,眼睛好像要冒出火来。头涨得不行,似乎大脑里的东西一夜间都发酵了,实在容纳不下。周围很静,只有自己躺在床上,像个已踩着死神脚面的人,嚎叫着不敢去见上帝。方鸿渐抬头摸摸自己的额头,仿如触到一盆炭火,他知道,自己病倒了。

他已记不清昨夜的寒风与冷雨,眼前闪动的只是姑妈那修得亮光光的指甲,像把钢叉在眼前挥过,之后的事一概模糊。钢叉闪过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他想不起来了。唯一清醒的只是浑身的酸痛与血液在头颅中的冲击。方鸿渐觉得有两条小虫子从眼角爬下,凉飕飕地爬过耳朵。

方鸿渐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泪水在脸上滚过的那种苍凉悲怆的感觉了。在柏林,在那些狂热的德意志青年的背后,他曾有过这种感觉。在留洋出国时,海船离岸的那一瞬间,他体会过这种感觉。再以前,想不起来,大脑在热度不断升高的体温的烘烤下似乎已经罢工了。方鸿渐不能不怀疑自己的额头已被爆烤出一道一道的裂纹。父亲、母亲、鹏图和凤仪现在也许正围坐在家中吃着早餐。家,一个曾经多么可爱、多么诱人的字眼,而今已变得冰冷而遥远,模糊得像一个躲在雾里的梦。所有的心伤,所有的情痛,无人可与诉说。孤寂是人类的大敌,耐得住寂寞乃人生最高境界。如果能耐得住情感上的痛苦,那可以称得上是神了。

细雨仍未停歇。是多年罕见的冬雨,灰乎乎,冷冰冰。冬天的上海,总有那永远望不断的天空。这片天空底下,人们都在做着他们各自的事。此时的方鸿渐,与其说是平静地躺在床上,不如说是踩着痛苦奔跑。墙上的钟又“当当”做响,可方鸿渐已辨不出它敲了多少下,更不可能去推算现在是几点了。当然时间对他已无所谓了。现在所有的一切,包括时间和空间都已凝滞,除了那颗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

辛楣。重庆。方鸿渐的意识中仿佛现出了一条裂缝。此时若有老友在场,生命也许还会有意义,世界也许还会在脚下旋转,只是现在一切已惘然。重庆,多么遥远的地方,连想象一下都是困难的。辛楣现在在做什么,也许正抱着娇妻酣睡。唐晓芙,她不也在那个难以想象的地方?唐晓芙,那个曾使自己心神不宁,并一度改变了自己生命罗盘的姑娘,她是否还在静静地盼着从未有过恋情的男子出现?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吗?这一切难道真的存在过吗?方鸿渐想着想着,思路渐渐模糊,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个人只可能存在几十年,而地球已有了几十亿年的历史,从漫漫洪荒到地球表面为无穷无尽,数不胜数的细腻情感所充斥,其间跨越了多么壮观的历史长河。历史就是这样繁衍下去,可每个人都不过是其间一粒微小的沙子,有些在太阳下还会闪亮,而绝大部分可能毕生都未见过阳光。浑浑噩噩,了此残生。

有人扳着手指说,人生是灿烂无比的,有如许如许光辉美好的事情。可事实上能为后人记住或落入后来所有史官笔下的,恐怕连沧海一粟都不到。过去戏台上有这样一副对联:舞台小人生,人生大舞台。这个比喻倒是蛮恰当,人生不过就是这样一出戏,先是序幕和开幕,轰轰烈烈,壮观非常,而一进中年,之后的大半生其实不过是演完了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多姿多彩的故事后拖长了的谢幕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方鸿渐又醒来,嗓眼像烧草的灶台,火烧火燎的。方鸿渐想找点水喝,可床头上的杯子空空如也,他又实在难以抬身,只好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硬挺着。

时钟还在叮当叮当地走着,清脆的钟摆声在方鸿渐此时看来,就如有人用榔头一下一下地往自己头上钉钉子。这响声从头顶直穿进心里,如同用刀在剜活人的心脏,这撕心裂腑的疼痛,使牙齿磨得铮铮作响。

假如此时孙柔嘉在身旁,方鸿渐会忽地坐起来,抚着孙柔嘉那日渐隆起的肚子,会心地向她微笑。而如今孙柔嘉是不会知道自己死活的,也许心里正怨恨自己为什么现在不去跪在她面前,咚咚地磕着响头向她求饶。不过方鸿渐自信,即使自己现在是个生活在阳光下的活蹦乱跳的健康的人,也不会在孙柔嘉面前跪下求得虚伪的宽恕。虽说女人的心是软的,可所有允诺都是虚伪的,都不是发自内心深处,也许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心灵。除了像鲍小姐那种人拥有“绝对真理”以外.其他人只有狭隘与一副用于掩盖“真理”的骨骼和薄薄的一层皮肉。方鸿渐倒真希望孙柔嘉能早一天为他产下一个后代,把幼小稚嫩的肉身在股掌间嬉耍,这也可能是后半生中最大的乐趣了。

喉咙里烧得冒烟,额上的温度还在持续。方鸿渐想,如果有人在此划根火柴,自己也许会“通”地燃烧起来,就像把秋后的干草。他挣扎着向床下爬去,爬向房间那头茶几上的水壶。身子刚探出床沿,头上一阵热血冲来,方鸿渐便如一滩烂泥般掉到地上。

方鸿渐昨晚晕在门外的台阶,恰好此时房东太太的儿子下晚班从外面回来,便招呼他妈把方鸿渐抬进他的房里。方鸿渐一身透湿,酒气熏天,进屋便大吐一场。房东太太知道孙小姐不在家,小两口闹别扭,把方鸿渐甩在家里了。所以房东太太只得亲自动手,把酒秽打扫干净,换下方鸿渐淋湿的衣服,让他睡下。隔天早晨,房东太太见方鸿渐没下楼来,心里有点不踏实,便上楼来看望他。这样的房客也真难为房东。一对小夫妻经常吵嘴,房东也就难免要不时看他们的脸色行事。好在房租他们会按月交的,总比那些无职业经常拖欠的家伙强。房客吵嘴,房东操心,正如借债人赌博,债主揪心,毫无办法。房东太太一路咕哝着,“踏踏”地踩着陡峭的小楼梯上了楼来。

方鸿渐正四仰八叉地哼哼。房东太太惊魂未定,儿子已急急地跑上楼来,发现方鸿渐已经昏过去了,而且高烧热得怕人。房东太太犯了难,孙小姐不在家,又不知道她在哪里做事。他俩的亲戚朋友也很少来往,现在孤零零地甩下这么一个病人该如何是好。

不一会儿请来大夫,大夫号脉诊断一番之后道:“酒后着凉,幸亏身体好,不然就引起急性肺炎。”

房东太太听罢,更是心悸,只佩服自己预见正确,上楼及时。送走大夫,房东太太便差儿子去方鸿渐的报馆打听方家的住址。她伺候方鸿渐喝了水,便用凉毛巾为他去热,一会儿冰凉的毛巾便滚烫,房东太太只得一遍一遍地为方鸿渐换。

儿子从楼下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道:“妈,方先生已经把报馆的事辞了,我去问,他们都说不知道方家在哪里,幸亏有个人,好像不是报馆里的,见我四处问方先生,便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他便让我先回来,一会儿用车要把方先生接走,到他家去养。”

“那太好了!也不知他是方先生的什么人,有这副好心肠。”

“我看他好急的样子,肯定是好朋友,说不定是方先生的亲戚。”

此时的方鸿渐已经人事不知,胶水样的口水从嘴角流到枕头上。大夫为他打了两针退烧针,跟房东太太交代了几句,便出来了。

方鸿渐用力睁开眼睛,房间黑乎乎的,只在角落里有一盏台灯,被遮得暗无天日。方鸿渐突然感到这里一切都非常陌生。这是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仿佛一个小生命刚从母体中滑落出来,方鸿渐觉得连自己也都是新鲜的。耳朵里还在呜呜作响,头倒是好像轻了许多,大脑也清楚了。四周尽管很暗,但他还是在朦朦胧胧中发现房子装饰得很豪华,雕花的家具,墙上挂着字画。

方鸿渐还觉得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脂粉香。躺着的铜床也不像自己家里那张床一样吱呀乱响,怨声载道。这是哪儿呢?我没有在家里吗?我不是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听那墙上的壁钟瞎敲一气吗?方鸿渐自己解答不了这些问题,只好闭上眼睛听凭命运来操纵自己。这时远处黄浦江上的钟声又飘飘忽忽地传来,夜已深了。方鸿渐在昏暗中数着自己心跳的次数,轻飘飘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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